《秘密访客》导演陈正道:家庭秘密的背后是伤害
对此,陈正道发微博说:“所有负面评价已经收到,我会转为正面的能量,努力在之后的创作中体现,希望能赢回观众的信心。”“我有在反省,所有的争议都应该回归把故事说动人,但我还是会在这个类型领域继续努力。”
陈正道对影片口碑的分化显然是心理有所准备,在影片上映之前,他在接受采访时,就曾“预言”《秘密访客》会是一部有争议的作品。“这个片型,有时候我跟观众在做一种较量,就我有没有抓住,有没有被我打中,你猜到没,你猜错没,你觉得合理不合理。其实有的时候看影评很难受的,看网络上大家评价,就觉得好像有,好像没有。但我后来发现我享受这种感觉,我好像跟观众在一起成长。”
拍心理惊悚片,家是最好的展现舞台
1981年出生的陈正道在2006年凭借爱情片《盛夏光年》获得第11届釜山国际电影节新浪潮奖而一举成名,之后的《重返20岁》《催眠大师》《记忆大师》等作品,都有不错口碑,也因此,这部《秘密访客》被观众寄予厚望。
不同于《催眠大师》和《记忆大师》,陈正道试图将《秘密访客》拍成一部心理惊悚片,“其实我永远想探索新类型,挺好玩的,拍《催眠大师》的时候,好像国产片没有反转、环环相扣的那种风格,所以,我们尝试了一下。拍《记忆大师》的时候,国产片没有所谓高概念架空世界的悬疑推理,所以,我们要做一下。到了《秘密访客》,我觉得自己更勇敢了,想做一个心理惊悚片。心理惊悚其实是更少见的华语电影类型,我觉得类型创新上是有待挑战的,再者,《秘密访客》的表演方式,说故事的方式,完全不同于前两部,故事的悬念与解谜不是最重要的,观众其实是跟着你拆解事情,然后挖坑埋坑,重要的是观众要去探索影片背后的意义。”
家是什么?是甜蜜温馨的港湾,还是量身定做的牢笼?是黑暗之中的明灯,还是秘密丛生的乐园?《秘密访客》终极版预告片里有一句话:“每个家庭都有秘密,而我们的秘密,就是家庭。”影片中的家庭是个充满秘密的家庭,从其海报可以窥见一斑,“全家福”照片却透露出家和万事“腥”的诡谲氛围。从着装到站位,从表情到眼神,多个细节值得细究。正襟危坐、神情威严的父亲(郭富城饰)彰显着一家之主的地位,身后的母亲(许玮甯饰)、姐姐(张子枫饰)及弟弟(荣梓杉饰)皆身穿黑色正装出镜,严肃冷漠的表情透露着“家人”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。一旁的访客于困樵(段奕宏饰)不修边幅穿着随意,与一家四口显得格格不入,身上的褐色米奇T恤却意外与背景画融为一体,似乎在暗示神秘访客想要尽力融入家中却始终游离在外。地板上的水渍形成一道裂痕,更是直指家中看似平静祥和,实则所有人心中各怀鬼胎,家庭关系已然出现裂痕,危机四伏。
访客被囚禁的不仅仅是身体,更是心灵的煎熬。父亲像是老谋深算的猎人,家被打造成为一个陷阱密布的丛林;姐姐是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,暗里编织着自己分裂家庭的棋局;母亲是黑暗中的一盏散发微弱光亮的明灯,一步步照向这个家庭的秘密;而弟弟更像是一个监视者,在阴影的遮挡下用锐利的目光洞察着整个家庭。一个家庭,五位成员,各怀秘密,细思极恐之余,也越发感到这是一盘难解的棋局。
在陈正道看来,心理悬疑惊悚的类型片中,家是一个最好的舞台,“因为家是整个社会或者整个世界的缩影,家也是我们所有人内心构成的重要原因,家庭会影响到你的工作、爱情、自我实现等等,家是我们最原始出发的地方,也是造成我们所有现在行为或者情感特质的一个开端。”因此《秘密访客》用一个家庭讲述陈正道的心理惊悚故事,是因为他觉得在家这个舞台上,他可以用最少的人,讲述最多的主题。
此外,家庭也是陈正道几部电影中一直在讲的问题,陈正道说自己小时候很敏感,有些事总是不知道怎么跟家人讲。“我的童年是有很多秘密藏在心中的,不跟家庭沟通这件事情是我成长过程中最大的一个隐患,因此我小时候总是要藏着这些事情。在我成长跟自愈的过程之中,养成了我的电影永远在讲救赎,跟家庭、跟自己和解,或者是自我认同的过程,我觉得这可能是我电影一直以来核心的一个主题。”
观众才是“秘密访客”
大多数观众认为“秘密访客”是因校车事故进入汪家躲藏的访客于困樵,陈正道却表示,在《秘密访客》这部电影中,其实观众才是这个家庭真正的“秘密访客”,“这是我用了最多特写镜头的电影,台词量非常少,所有人的眼神流动,就仿佛观众在看一个沉浸式的剧,或者说,观众可以把电影当成一个密室,观众是‘秘密访客’,这一家人看不到观众的存在,但观众却看得到他们每个人的秘密。所以,我觉得这是一个很特殊的观影体验。我相信有观众会喜欢,有观众会不喜欢。现在华语市场上用这种方式去看悬疑惊悚、心理惊悚对我来讲是挺需要勇气的。电影中所有人都有秘密,希望观众可以跟我一起无限贴近角色,这样你会看到秘密不是重点,伤痕才是重点。”
片中,郭富城扮演的汪先生不仅是一家之主,他背负的秘密也让他逐渐变得暗沉扭曲,他将自己的痛苦转移给家中的每个人,这也导致了这个畸形家庭的产生。对于汪先生何以煞费苦心要组建一个“貌似和美”的家庭,陈正道表示,很多人建立家庭,是想保护自己原本受到的痛苦、创伤,为脆弱的自己找到一个避风港,“但有的时候家庭可能会变成一个新的牢笼,《秘密访客》其实是用比较负面的方法去讨论我们如何不要把家变成一个牢笼,而是把家变成一个温暖的避风港,如何学会用家庭般的爱去爱别人,而不是用在家庭中得到的恨,再去压迫别人。片中汪先生为什么要组建一个家?他是想要报复,想要建立一个家去对抗他曾经在家庭中受到的伤害。但是,这个家让年轻一代,就是片中张子枫和荣梓杉扮演的角色,学会挣开这个牢笼,还原家庭的本质,学会原谅彼此,包容彼此,给予彼此更好的未来。”
在陈正道看来,中国人是非常注重家庭的,家庭带给孩子很多爱和成长。但是,有的时候家庭也会带给我们一些伤害跟束缚。“《秘密访客》真正想讲的是,如何不要把自己从家庭受到的伤害、痛苦,继续一代一代地传下去,这是整部电影的大主题。”
最后十分钟给观众温暖
《秘密访客》的故事实在不够令人愉悦,而其英文名却是《home sweet home》。陈正道解释说,其实一开始片名就是《甜蜜的家》,影片开始姐弟俩弹的钢琴曲也叫《home sweet home》,“我觉得《甜蜜的家》这个片名很有想象空间,看似温馨却是心理惊悚这个类型,有一个反差感。但我最近有一些血糖问题,我一直控糖,我才发现糖的甜蜜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,它只是给你短暂的愉悦,会带给你永久的麻烦,我相信很多在跟体重搏斗的女孩都懂。”
陈正道笑说观众要原谅他用那么邪恶的方式压迫了观众110分钟的观影体验,“但最后十分钟请你们看到我给你们的温暖。”
《秘密访客》中,父亲汪先生有控制欲、强权,虽然比较刻板,但内心是孤独的,渴望被爱,渴望自由,但因为他要做父亲这个角色,就必须强大自己,甚至压迫别人。母亲是弱势的,她不得不依附别人,但其实内心深处,渴望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,姐姐喜欢画画却被父亲反对,她渴求家庭的爱又渴求不到,就开始反叛,但她也是这个家庭中第一个拯救自己的,她告诉自己还年轻,可以不要重复上一代的错误。弟弟原本是被欺负的,但因为他是男性,被迫成为继承人,他开始觉得要去维护这个家,在很小的年纪就觉醒。
陈正道说:“其实这是华人家庭四个角色的刻板印象,片中我们用很极致的方式去表现,但故事结尾是非常光明的,姐姐和弟弟达到和解而不是耽误彼此的人生,也终结了片中父亲在上一代得到的压迫。”
陈正道表示,在成长过程中,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汪先生、汪太太、姐姐、弟弟,“如果我们不克制自己黑暗的那一面,我们随时有可能在每个角色中游离,因为家庭就是会让你变换角色,女儿变成母亲,儿子变成父亲,追寻自我,跟自己和解是这部影片最后一场戏,我希望看完这部片的观众会理解这点。”
对于片中角色的一体两面,陈正道表示,这是他大多作品都具备的特质:“我们都是比较双面的,有外向面跟阴暗面的部分。其实我蛮漫长的青春期时也过着双面人生,好不容易在三十几岁以后电影治愈了我,让我觉得不再害怕被人家看到我的另外一面。”
化身细节控 鱼头的位置都有讲究
观众对于《秘密访客》最大的诟病来自于影片的故事,而陈正道所营造的电影美学,却还是得到认可。陈正道也表示,这是他完成度最好的一部电影,对于细节的把控可以让“强迫症患者看这部影片有极大的舒适感”。
全片是依赖质感细节来建构的。一家四口的衣服,只有在试图逃出去的时候有变化,例如子枫身上会出现花纹,其他时候他们都是非常工整精细的剪裁,没有多一丝的装饰,所有的颜色跟他们房子里的结构基本上都是呼应的,连花都插得非常对称。“我觉得在这个整体大量堆叠的情况下,这个家呈现一种很压抑,然后让人很想去触摸它,抚摸它的感觉。”
而对于影片中的房屋,陈正道希望表现出的效果是豪华又很阴暗,要把每个人的领域分开,“所以那个房子的格局很特别,我们打造了一个旋转式的楼梯,它是一个极多死角的房子,老实说收工的时候,我都不想在房子里待太久,你永远在厨房看不到客厅有谁,客厅看不到走廊里有谁,楼梯这个角度看不到那个角度,但很特别的是,困樵地下室的出口正对着父亲秘密的房间。”
餐桌更是片中的重中之重,陈正道表示,餐桌是片中一个十分重要的场合,一家人的分裂以及秘密的揭露都发生在此,因此他和编剧在餐桌菜品的选择上大有讲究。他们选择了大量华丽且精致的传统中国菜,不管是复杂的八宝鸭、清蒸鹰鲳,还是简单的煮馄饨,都暗藏深意。例如清蒸鹰鲳,鱼里需要塞汤匙才能完全蒸熟,就像这个家看似完美,但包裹的秘密让这个家的实质真相由内到外地通透出来;而且在摆位时,鹰鲳鱼的鱼头更是需对准汪先生,寓意着汪先生一家之主的地位。
此外,郭富城扮演的汪先生书房里有他非常多的珍藏的相机,陈正道说他们找了几台真正的徕卡相机,“每天拍摄的时候美术组都会派人盯着,因为要是掉几个,我们就会赔掉整个美术预算,里面有一些相机是非常贵重的。”
要改变自己,才有可能改变家庭
提及自己的家庭,陈正道感谢家人的宽容。他说自己很早就想拍电影,很小的时候就想做自己的事情,“我能感受到我父母希望我可以从事稳定一点的工作,比如,从我要做电影导演开始,母亲总会问我,‘要不要做公务员?要不要做老师?要不要修机车?’”
陈正道是家中的第三个孩子,父亲对他管束严格,但是,拍了《盛夏光年》后,他发现爸爸买了100张电影票招待亲朋好友去看,“其实那是一部不适合长辈们观看的电影,看过这部电影的观众可以想象,在电影散场的时候,我父亲是用多快的速度走出电影院。当时父亲的样子让我想起来朱自清《背影》里的爸爸的背影。母亲也是,她一直叫我不要拍电影,但我第一台摄影机是她叫我爸买给我的,我大学休学去拍电影,她也没有阻止。”
在陈正道看来,父母是没有门槛的职业,“所谓的父母,有严格的考核吗?有标准吗?都没有。每个父母都是在做父母后学习如何去做父母。所以,当一个人用黑暗的方式、痛苦的方式去看家庭,你只会看到这个家带给你的束缚和限制。《秘密访客》虽然是部很阴暗和极为边缘的电影,但其实我想跟观众讲的是,不管好与坏,家庭在你出生时就已经决定了,可以改变的是你用黑暗的方式去埋怨、报复,还是用温暖的方式去对待它。所以,要改变自己,你才有可能改变家庭,因为家庭是父母曾经奋斗过的结果,我们肯定有不满意,肯定有抱怨,但是,如果你能做到不抱怨,你也许是照亮这个家的光。父母不可能是完美的,我们自己也都是有缺陷的人,如果能做到彼此倾听,这样的家庭就会延续得越来越好。当然这是我很主观的看法,每一个人会对家有不同的解读,但是,我至少觉得我从家里面得到的温暖,是我想做什么我都有被尊重‘你去做’。”文/记者 张嘉 供图/田庆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