通往塔尔科夫斯基之路
《镜子》剧照
《安德烈·塔尔科夫斯基:在电影中祈祷》
冰岛导演希尼尔·保尔马松2019年戛纳电影节参赛作品《白色白色的一天》(A White,White Day)并没有给我们带来超过前作《凛冬兄弟》的观影感受。这个故事甚至有些俗套,讲述一个老警察在妻子车祸死亡后,通过家庭录像带发觉她曾经出轨,从而重新审视自己过往的亲密关系,并最终选择了释然,依然相信自己的爱的故事。
保尔马松的电影语言和前作一样用大面积的苍白、灰蓝传递给我们北欧的凛冽气息。影片主人公一直在装修的房子有如一艘船,我们总是通过圆圆的舷窗窥探新的来客——这显然是关于家庭、关于作为空间的家的艺术形象。只是故事显得有些薄弱,从而令导演在形式方面的构建流于空洞。
父亲归来的那一天
这部电影最吸引我的是它的片名。它显然来自于安德烈·塔尔科夫斯基的经典名作《镜子》。《镜子》的文学剧本名字在英语中就被译作“White,White Day”。
然而就像所有诗意的东西经过翻译都容易减色一样,正是这个英译导致了人们对《镜子》,对塔尔科夫斯基的误解。
《镜子》是一本家庭影集,保尔马松的电影则是家庭录像带——录像带里埋藏着不能碰触的伤痕。它所表达的情绪也和《镜子》类似:中年男人对亲人的愧疚感。然而,这种情感的饱满度和真实感却大打折扣。
塔尔科夫斯基或许难懂,但绝不做作。虚假是他一生的敌人。
《镜子》文学剧本的名字是《белый,белыйдень》。它直接源自导演的父亲,苏联大诗人阿尔谢尼·塔尔科夫斯基的诗歌《明亮的一天》:
明亮的一天
——阿尔谢尼·塔尔科夫斯基
茉莉花下有一块石头,
石头下面埋藏着宝藏。
父亲出现在小路上,
这一天是多么、多么雪亮。
银色的白杨花枝乱颤,
洋玫瑰也在怒放,
蔷薇花紧跟着蔓延,
乳白的草地也不遑多让。
我从来没有
幸福成今天这样,
我从来没有
幸福成今天这样。
此刻无法复返
也不能用语言去描述,
这个花园满满神圣的气息
有如天堂。
俄文中,белый作为与“白色”密切关联的一个词,在这里却并不是像大多数观众对塔尔科夫斯基的判断,是“白茫茫”或“苍白”的。阿尔谢尼的这首诗,是以10岁儿子的视角写的:1943年的一天,他从卫国战争前线回到疏散的家中——二战时苏联的文学家、艺术家是实打实在前线打仗的,有很多人在战斗中牺牲,绝不是作秀,那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耻辱。阿尔谢尼因为体检不合格申请了三次才被征兵,最终受伤,二级伤残。
父亲的意外到来(出现在小路上)让一双儿女惊喜万分。《镜子》中,英俊的、穿着军官制服的36岁的父亲(演员扬科夫斯基和阿尔谢尼长得极像)怀里拥着儿女,他背过脸去,怕被人看见自己的泪。那一幕实实在在地发生过。
漫长的离别,战时的状态,对于十岁的、意识中急需要父亲形象的男孩,这一天就是突如其来的幸福吧。他埋头在父亲的手掌里,感受着他陌生的军便服的气味——父亲从前线带回来的火药、帆布包、烟草、生鞣皮革的气息。突然天色变得如此明朗,以至于明亮得有些刺目,但他不会用其他的修辞去表达自己的感受,只会用最简单的“雪亮雪亮的”来表达这种“有如天堂”之感。
真的是如此吗?
是,又不是。
被父亲遗忘的角落
真实的是男孩对于父亲形象的期待,因为他仿佛从没在家里住过,事实上,男孩和母亲、妹妹是被父亲遗忘的角落。
用今天的话说,阿尔谢尼是个“渣男”。他在大学女同学眼里好像“东方童话故事中的王子”,他的罗曼史极为丰富,大概足够拍成《回家的诱惑》外加一部《意难忘》。不过这不是重点,重点是母子三人吃了很多的苦——不仅是物质、金钱的赤贫,更是父亲的缺席带来的白眼、屈辱。
所以,父亲笔下这种宛若天堂的幸福,越发残忍。
那个“明亮的一天”,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?
安德烈·塔尔科夫斯基的妹妹马琳娜在回忆录中写道:
“不远处,有一个身材匀称的穿军装的男人。他正在望着我。我怎么也没料到会看见爸爸却认不出他来……我就这样跟爸爸一起回了家。一开始是快乐然而杂乱无章的寒暄,随后开始问我们的生活,问学校,问奶奶。然后爸爸解开包,把小礼物掏出来……妈妈是一直在场的——这是她的节日。但是她的脸上依然留有苦涩以及略显可笑的隔膜的表情——是啊,幸福,阿尔谢尼来了,孩子们很快活,因为这是他们的爸爸。他们的爸爸,但不是我的丈夫……爸爸准备到莫斯科去,说明了想带我到莫斯科去,就带我一个,不带安德烈。这很可怕。为什么妈妈没有要求他都带上?或许她羞于启齿,因为他要到另一个妻子那里。或许她觉得,对于安德烈来说这正是磨炼意志力的好时机……爸爸抱着我,安德烈走在后面送我们。在爸爸的肩头,我看见他泪流满面,要知道,他可是从不哭的。”
就在这一天,他和母亲送父亲和妹妹去火车站。回来的时候,他一言不发,和母亲并排走着。那一刻他似乎长大了。
当男孩经过叛逆期,考入电影学院,最终成为世界级大导演以后,在亲密关系方面和父亲一样走了一条多彩而曲折的道路。安德烈·塔尔科夫斯基有三个儿子,分别是不同的母亲所生。他把更多的爱给了二儿子,不仅也叫他安德烈,还一直带在身边,从三岁时拍《镜子》就一直在片场……但他并没有要求儿子做导演,只是培养他,包括教他剪辑。在瑞典拍《牺牲》时,在片场,他告诉儿子,英格玛·伯格曼的儿子就在现场工作,将来你也要这么做。
但小安德烈长大以后,或许因为顶着父亲的名声压力太大的缘故,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从事过电影工作,他的专业是历史学与考古学。
平时他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生活,同时负责塔尔科夫斯基基金会,只是在近年,偶然的机会他拍了一部关于父亲的纪录片,反响还不错,他才继续在这条道路上走下去。2019年,他带着新作,关于父亲的纪录片《安德烈·塔尔科夫斯基:在电影中祈祷》来到威尼斯电影节参加展映,并大获好评。
但是,好在哪里?
回到“明亮的一天”
因为这是小安德烈从父亲留下的600多小时采访素材中,仿佛“雕刻时光”一般,在一个多小时中尽可能清晰地为我们展示了导演关于艺术、创作、宗教的思想,从而似乎解答了我们的某些疑惑?
还是要回到那个“明亮的一天”,这部纪录片正是以阿尔谢尼·塔尔科夫斯基亲自朗读的《白日》开场的。所有的答案都要从《镜子》中寻找。
尽管小安德烈当时只有三岁,但是拍摄板棚燃烧的场面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记忆里。这是惊人的,因为这仿佛是他把父亲的童年经验重新体验了一遍。《镜子》中,导演将自己童年记忆中深刻的一场大火成功转换为影像。正是这场大火唤醒了影片主人公的某种回忆:“妈妈,你还记得那场大火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吗?”
影片从这里转入正题。
有很多观众抱怨《镜子》“晦涩难懂”。但《在电影中祈祷》里,塔尔科夫斯基讲了这样一个事情:某次映后,进场打扫的保洁阿姨听到观众说看不懂,她感到很诧异。她说她喜欢这部电影,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男人知道自己快要死了,想起之前那些被他伤害过的亲人,他要忏悔。
惊叹!
电影院的保洁阿姨常常比“影评家”更看得明白。但是,《镜子》并不是一部家庭伦理剧。诚然,塔尔科夫斯基和父母的关系是其中的基本元素。影片开头,少年治疗口吃的纪录片意味着“我终于可以说话了”——我们总是伤害最亲近的人,却又无法表达我们的爱。越是亲人,越是难以说出口。终于可以表达了——这部影片对于塔尔科夫斯基来说意义非凡。不仅仅因为借拍这部影片他得以重新审视自己与父母的关系——这个工作在拍片之前就已经完成。它不是关于家庭成员之间原谅或救赎的故事,它不是通俗的情节剧——最后,一家人大团圆,或一家人互相开撕,甚至全部死去。它更不是弗洛伊德式的弑父故事或性的驱力。不,都不是。这些都是惯常的、可以说有些媚俗的思路。我们知道弗洛伊德在文学批评领域最大的影响是他用性欲的驱力,用“俄狄浦斯情结”解释了《哈姆雷特》。但是,知道塔尔科夫斯基是怎么解释的吗?他说,哈姆雷特最大的问题,就是他要重振乾坤,要修补这个“脱了节的世界”,并为此使用暴力——果然是熟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。
最重要的是,在对《镜子》十八次剪辑之后,塔尔科夫斯基终于找到了电影中的“诗”究竟为何物:诗,不是无病呻吟,而是一种世界观,是一种哲学,是一种逻辑,是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之间的关系。诗意,是超验层面的,真正的艺术家都是真正的诗人。这个意思指的是,诗人不是一种技术性的职业,而是一种带有先知色彩的智慧。
我们说达·芬奇是画家、巴赫是作曲家是狭隘的,因为远远低估了他们。他们都是真正意义上的诗人。这一点真的非常重要,舍此,我们将无法真正抵达塔尔科夫斯基。诗,就是塔尔科夫斯基一家的真正纽带,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他们一直深爱着彼此,即便在最艰难的时刻。
导演承认,父亲关于诗的看法,关于俄罗斯文学、艺术、哲学的全部看法,都对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,而母亲在困顿中的不懈努力,靠在学校里打杂,培养他学钢琴、美术(还有每天给他读托尔斯泰),直到他成为一个导演。当然他们不是没有过隔阂。在《镜子》中,他在诗的层面认识自己和父母之间的关系,我们看不到其中有任何“怨恨”。这部电影也正是用诗的纽带剪辑成功的。这个纽带说的就是人的精神复苏的可能性。这是带有启示录色彩和强烈的超验性的。阿尔谢尼通过诗歌,安德烈通过电影,他们认出并理解了彼此。他们都将自己的工作视为使命。尽管这样说,如果从女性作出的牺牲、孩子遭受的伤害来看,我们这些吃瓜观众总会“到底意难平”。
然而,我们跳出家庭伦理来看,他们又是如此相似的一对父子,他们都明白,如果没有使命感,艺术家便不再是艺术家。所以,塔尔科夫斯基才会说,艺术就是祈祷。
艺术是祈祷
在电影中祈祷,祈祷什么?
塔尔科夫斯基回答:越是邪恶占据上风的时代,我们越需要艺术。艺术就是……人只要活着,就会不断地从事艺术创作。他经由创造活动与造物主相连。艺术是祈祷——这解释了一切,人通过艺术表达希望,不建立在精神层面上的事物,都与艺术无关。
唯此,我们才能理解《潜行者》中,潜行者的那段话:
这是——谎言!谎言!你们……你们都错了!潜行者不用进密室!潜行者……是不能够带着私利心进禁区的!不能;想一想野猪吧!没错,你们说得对,我只是个虫豸,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贡献,在这里我也做不了什么……我和妻子受不了无所事事!我没有朋友,也不可能有朋友,但我所有的是你们剥夺不了的!我所有的一切都被夺走了——那里,在那铁丝网的后面。我所有的都在这里。明白吗!这里!在禁区里!我的幸福、我的自由、我的优势——都在这里!我带那些像我一样不幸、痛苦的人来这里。他们……他们什么都不再希望了!而我能!明白吗,我能帮助他们!谁都帮不了他们,而我——一个虫豸(大喊),我——我能!我幸福得要大哭,我能帮助他们。就是这些!我别的什么都不要。
小安德烈通过这部纪录片的剪辑,无疑也成为这条纽带上的一环。《在电影中祈祷》或许并不是多么伟大的纪录片,但无疑能看到导演对于父亲电影的真正理解。虽然他一直以来只能算半个“圈内人”,但的确经由他,我们能找到真正的通往塔尔科夫斯基之路。
小安德烈正是1986年在戛纳电影节代替癌症晚期的父亲去领取“费比西”奖的那个孩子——今天再看一眼那年的“金棕榈”获奖作品,当时评审团的评委们是多么轻率(不过似乎总是如此)!当年,小安德烈登上领奖台,他仿佛就是《牺牲》结尾中那个孩子从海边走到了舞台上;这部至今被低估的杰作,正是对我们今天的世界危机先知般的预言;小安德烈带着《在电影中祈祷》来到威尼斯,这个父亲从《伊万的童年》开始的起点,让这条纽带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。